《星谱》
00.
即使是说最糟糕的时代早已过去，大陆上还活着的龙也已经不多了，时间哗哗地过了，一些幸存下来的咽气的咽气，没咽气的都宅在龙冢中嗑瓜子，看着广袤天地唠叨往事。
总是闲着无事谁都要爆发。叶修团了个行李走了，几年后再回来依旧还是那副胡子拉碴的模样。
这回吴雪峰也要跟着走。
方士谦思考完毕，用了一整天去想不知道被他遗忘在哪个旮旯里的化形术，最后在启明星亮起的时候成功地变成了一个人类。
方士谦摸了一面镜子出来端详里头那张脸，嗯，挺帅的。
就是没衣服穿，愁啊。
方士谦抱着膝盖想了想，光着腚去敲了隔壁还在收拾行李的吴雪峰的门：
“哎我说老吴啊，有没有人类的衣服贡献一套出来啊？”
01.
人类是最狡猾的生物。
回味这句话的时候，方士谦正躺在捕兽网里被迫仰面欣赏月色，他的手脚都被网绳卡在方寸的间隙里，网是用水晶环树的枝条编成的，韧得连猎刀都割不开一个小口子，设网的人也是下足了工夫，也不晓得是想抓什么回去。
方士谦借着月色打量自己的手，白色的鳞片在他刻意的催动下，不动声色地一寸寸覆满手背，整齐的指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伸长，变得如兽类那般尖锐，他勾起手指比了比韧性非常的网绳，觉得其实要挣开还是挺容易的？
方士谦咂咂嘴，手背上鳞片如潮水般退去，他想自己是真的很无聊，区区一个抓捕魔兽的网怎么能够困住一条龙呢？抑制魔力的魔晶在吊起他的那一瞬就被庞大的魔力撑碎了，四个巴掌大的魔晶统统成了齑粉，在龙族精准的微型魔法操控下成了一顿宵夜。
饿了好久的方士谦顿时心情颇好，却听得一声凄厉的狼嚎，惊起众多鸟雀，扑棱着翅膀在枝叶里横冲直撞，还有一只没看路笔直地朝方士谦冲刺，方士谦“啊”了一声，不经意放出了点龙压，那只可怜的鸟身形一僵，“噗”地摔在了地上。
方士谦心说我真不是故意的……遂敛了四散的心神，精神力凝实了循声探过去。
顶上是月朗星稀的夜，半狼半犬的魔兽呜咽着蜷在网里，大半个身体都隐在树冠的阴影里，黑溜溜的眼睛，此时正湿漉漉地乱瞅，一身好皮毛映了满天月华流转似水，由于被抓捕而躁动的魔力哼哧着喷出朦朦雾气萦住，好看得紧。
这玩意。想起古籍里说的，方士谦“啧”了声抬头看天，莹润的圆月沉进深调的蓝，他再低头去捻网绳，触感冰凉滑腻，用力一掐还掐出了汁水，方士谦咂舌，伸长了脖子眯起眼去瞅捻过网绳的手指，指肚上红红的像是结了一块血痂，一抹一搓就没了影，也是先前没注意，现在细细一闻，药草香满满的清苦味儿，想来真是若木草没跑了。
水晶环树的枝条、足有巴掌大的魔晶，再加上若木草作饵，抓的还是大陆上难得一见的银月狼，方士谦对这个猎人感兴趣极了，且不论水晶环树和银月狼，若木草稀有到整个龙冢加起来还没有三大筐，更别说就其中一筐叶修的一筐他的。
虽然，方士谦想，好吧，首先得是龙窟还在。他还在龙蛋里呆着的时候就天天闻若木草的怪味儿，龙窟遍地都长这草，随便踩都不带心疼的。
可方士谦怎么都想不到这个猎人会是一个七八岁的人类男孩儿。
天将亮的时候周遭空间中的元素蓦地紊乱起来，方士谦警觉，踩碎枯叶的声音紧随其后，人类的气味逐渐浓了起来。
方士谦视线下移，却没看到想象中高大壮硕的人类青年，来人也就人类七八岁的年纪，穿着熟牛皮的猎装，肩上负了一张比人还高的大弓，正扬脸看他，一动不动。
眼里倒是清澈，没有人类常见的市侩和贪婪。
过路人吧？方士谦毫不避讳地朝下面挥手：“这位小兄弟能否行个好事，帮我松了这网？”
双脚踩在地上的实感实在是好，方士谦刚想感叹，哪料到一直闷不吭声的人类小孩突然塞了他一盒饭菜。他懵了，低头去瞧人，对方不卑不亢地同他对视，大小不一的眼里落了漫天繁星，道歉道得中规中矩的，方士谦都不好意思了。
方士谦望天摸摸鼻子，突然想起被自己吃了的四大块的魔晶……低头看了那小孩一眼，还真在看捕兽网，他咳了一声试图转移小孩的注意力：“你要抓银月狼？”
“你知道？”小孩扬起了眉，脆生生的童音里透出喜悦，“你怎么知道？”刻意板起的脸瞬间生动了起来，眼睛晶亮。
“就是知道啊……”方士谦嘟囔着伸出手，示意看自己手心上刚蹭上的几道红印子，“你可真不赖，这东西哪来的？”
“摘的。”小孩毫不迟疑地回答，“你看起来不像是会魔法的样子，药剂师？”
“诚然你看上去也不像是一个法师。”方士谦瞅了瞅四处，指着地上的捕兽网睨了小孩一眼，“你叫什么？”
随意地问了一句，他转头去看躺在地上的捕兽网，咒语在舌尖上打了一个转儿，那张捕兽网就浮了起来，绕着小孩转起圈来。
“我叫王杰希。”小孩的视线黏在了捕兽网上，“你会魔法，为什么会在这里？”
“方士谦。”方士谦酝酿出一个笑容，心说我刚出家门就被你给兜起来了我不在这里在哪里？
王杰希也反应了过来，有些讷讷地再次道歉。
方士谦摆摆手，脑筋急转立刻搬了一套说辞出来：“我刚到这儿，没找着地方住就在林子里逛逛……”他示意地看了看摊在地上的捕兽网，“也是碰巧，你知道这附近有哪儿能住吗？”
“城里的旅店。”王杰希说，“但据我所知已经没地方睡了，有个佣兵团从中央大陆过来，占掉了空余的床位。”
“……那你还说。”殷切的期待就这么被打散在襁褓里了，方士谦抱臂，调侃道，“你不会是想说‘不介意的话就和我挤一屋’吧？”
王杰希看了一眼方士谦，小孩的眼里清澈得一塌糊涂：“你不介意的话。”
方士谦立刻道：“我不介意。”
“那走吧。”王杰希反应也快，也不清楚是不是见惯了这般没皮没脸的人一样，转身抬步就走，方士谦一看就知道方向是捕到银月狼的陷阱所在。
“等等……”正想问王杰希先前是怎么做到让元素一团糟的，未想人家小孩干脆利落，急赶急赶的，方士谦只好几个大迈步跟了上去。
也不知道王杰希吃什么的，跑的老快，方士谦这边才迈出几步就不见了人影，好在没一会儿就停下了，方士谦也就继续慢悠悠地走，拨开丛林矮身避开头上乱突的粗枝朝王杰希走过去。
方士谦蹲了一会儿。看见王杰希只是抱着银月狼抽了几管子血，他也是一阵无语，说好的人类贪婪的天性呢？他并不认为王杰希不知道银月狼的珍稀程度，这个小兄弟为了抓一只银月狼费的工夫可不少。
或许他真的只是想抽几管子血？方士谦摸了摸下巴，好像是说银月狼的血可以用来调绘一些高级法阵来着？他有点记不清——作为一条成年龙方士谦完全不需要担心这些问题——所以到底是什么来着？高级的特殊的魔法的话，空间魔法吗？
他低头看了一眼王杰希……的脑袋瓜，伸手呼噜了一把。大部分空间魔法的不稳定性还是挺危险的，属于那种指不定就把自己搞进某个异空间里的，咒语冗长艰涩不说，法阵都长得像一起从同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一样，也不知道这个人类孩子哪根筋不对了，看上去也不像会魔法的样子——好吧看上去也不像猎人。
不过那时候的元素紊乱是个什么情况？他想着又呼噜了一把，手感挺好。
王杰希没去理会在他脑袋上作乱的大手，攥紧了石英管塞实了往腰包里一放，就颇为吃力地拖起银月狼往森林深处走。方士谦跟上去：“你知道它住哪儿？”
“知道一点。”王杰希回头，“你最好不要有什么别的念头……”
方士谦闻言乐了：“什么念头？它又不好吃，肉老硬了，它那血对我也没什么用。”他又不用画法阵。
“………………你吃过？”
“很早以前。”方士谦摸摸鼻子，诚恳道，“真的很难吃。”
龙冢边上本来就一片荒芜，能吃的只有浆果能嚼的只有青草，哪有什么肉，想想有一群龙盘踞在山谷里头，活的带血的有肉的直接就跑了个没影儿，也只有一些本身又稀有又神出鬼没的敢呆，譬如银月狼。
某日一伙人实在饿得头晕，也是不巧，一只银月狼从龙冢边上路过，直接被几头饿龙扑食……
“真的真的很难吃。”方士谦一脸严肃地重复道。
王杰希张口正想说什么，零碎而有力的踏步声催命般地急促，箭矢的形状在他眼中倏然放大，他甚至来不及眨眼，箭枝就从方士谦身侧蹿过。
然后就被一股无形的大力给压在了地上，像是单独辟开了一个只开放听觉的空间那样，开裂的声音在王杰希耳里放大放大再放大，就连挤压泥土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他还听见方士谦的声音，远远的，可他俩却离得很近：“你刚刚要说什么？”
“镇上的佣兵是来抓它们的。”王杰希恍恍惚惚地说完，抱紧了怀里的银月狼，刚刚那是什么？他好像有一瞬间很害怕，但不止他，似乎这片林子都因为什么而颤栗，恐慌的情绪像是风啸掀起的万丈海浪，铺天盖地的。而王杰希成了接受它的陆地。
方士谦简简单单地应了一声，方才猛然吊起的那口气终于呼了出来，他低下视线看那支下场悲惨的羽箭，再看王杰希那副呆滞的模样，摸了摸鼻子。
然而这事还没完。而接下来就不止是箭了，隐隐兴奋的怒喊声带着长矛一齐冲进某个不知名的领域，王杰希把脸埋进银月狼那身好皮毛里，细软的毛扫过脸颊，他感到银月狼在颤抖，但更多的是抽搐。
那个刚认识的自来熟慢吞吞地转过身面对逼近的佣兵，一个声音直接在王杰希耳边炸开了：
“跑！”
02.
跟着王杰希几乎是夺路狂奔般地跑出森林，方士谦喘了一口气：“你干嘛跑啊？”
明晃晃的太阳亮得两人都睁不开眼，王杰希扛着银月狼，艰难地空出一只手掀开腰包看了眼两支石英管，喘匀了气才道：“不是你要我跑吗？”
方士谦睁大了眼睛：“一群佣兵而已，三两下就趴了我要你跑什么？”
“我听见有人叫我跑……好了先不管了。”王杰希抹了一把汗冷静下来，他从陡坡上直接跳下去抄进边上小路，“先跟我走。”
“你好像很熟悉……”总是这样吧？
王杰希突然刹了脚步，回身把银月狼塞进方士谦怀里，一个助跑跃上陡坡，扑在地上拿手指看似随意地画了几个圈又跳下来：“走……你们怎么？”他盯着方士谦怀里不敢动弹的银月狼，想起自己一路被挠出的血口子，疑惑地瞄了一眼方士谦的神色就板起脸把人往前推，“走，回去。”
方士谦被王杰希推着，余光瞥见那陡坡轰隆隆地塌进一个大坑，表情登时有些古怪：这魔法……虽然缩小了范围，但难度更大吧？
可王杰希看起来很轻松的样子。
方士谦忍不住琢磨起来，也没注意王杰希从他怀里抱回了银月狼，还摸了几把狼爪子纠结一下为什么只有自己被挠了。
“佣兵不会追来么？”抱了满怀好奇心的方士谦又问，“不过你都哪儿学的魔法？从小学的吗？”
“所以你能跑起来吗？”王杰希走得飞快，出乎方士谦想象地很是认真地回答问题，“哪儿学的？魔法协会写的初级学习手册……”
方士谦正要跑的脚步一顿。
“最近学的。”
“那你可是个天才啊。”方士谦停下来，他有点说不清自己的感觉……自从出了龙冢他就总有种奇怪的感觉，刚才那支箭朝王杰希飞过去的时候他就觉得不对劲，这个孩子就像是一个界点，这让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危机感，而眼下有一个很好的机会，他忍不住去验证，“我教你一个咒语要不要？”
随即他就念了一串，王杰希还未来得及回头就看见方士谦忽然就从背后蹿到了他前面，脚却没动一下。
“你看很简单的。”方士谦看着王杰希的眼睛，透薄的乌黑里头亮晶晶的像是天上星辰，“他们快追上来了，你真的不试试？”
王杰希没有拒绝，甚至表现出了一丝高兴。他抿着唇睁大眼睛，吟唱的音节从微微开合的双唇溜进空气的缝隙里，最后一个音节还未结束，人就消失在了原地。没错是他刻意加速的吟唱，王杰希真的在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就记住了还成功了……方士谦木着脸，内里着实震惊了一把，这孩子真的是人类而不是什么精灵吗？！
要是人类学魔法都那么快那还得了。想起早年的那场大战，方士谦都不知道自己要拿什么态度对王杰希了。
不过其实也不用什么态度吧，这才认识多久，
啊。方士谦想着，王杰希一个闪身出现在他手边，伸手一拉一使力，方士谦就被拉得弯下了腰。
一支长矛擦着两人的头顶扎进了土里。
方士谦见了跳起来回头就是一瞪眼，同时很顺手地就把人捞进了臂弯里护着，活像一个护崽的猛兽，不过这猛兽除了放龙压就没什么实质的攻击力就对了。
方士谦瞅着小孩的发旋在心里默默地唾弃自己。
此时王杰希的内心是平静的，尽管他的耳朵正靠在方士谦的心脏上，就隔了层皮肉。方士谦的心跳很慢，还有重声，强而有力，像是单管火枪炸膛，王杰希直接被震得懵了一下，才缓缓地想这不太像是人类的心跳……然后世界就静下来了。
很静，只有周边的枝叶在龙压下发出脆弱的压折声和簌簌的声响，连带着不安抖进他的心里，王杰希摸了摸就没停过颤抖的银月狼的头，半阖着眼把非自我的不安感给推了回去。
把几个追上来的佣兵拍下去之后方士谦松了口气，把人从怀里拎出来，却被拧住了手腕。
不动声色地把下意识放出来的爪子收回去，方士谦低下视线。
“方士谦。”
“咋啦。”
“你杀人了。”
方士谦闻言一愣：“没啊？”
“他们死了。”
方士谦有想甩手的冲动。
王杰希认真道：“你能不能教我魔法？”
“……”这什么奇怪的进展……以及这前后有什么关系吗我跟不上人类的脑回路啊，方士谦恍恍惚惚，“啊？”
“你能不能教我魔法？”王杰希重复道，不卑不亢脊背挺得老直，“方士谦……我想你应该是能理解我的。”这一刻他一点都不像是一个仅仅七八岁的孩子，那双眼里流露出的睿智让方士谦有那么一瞬间产生了错觉，刚刚他看到了什么？那不该出现在一个人类身上才对。龙动摇了，他甚至感到了恐惧，还有一丝……兴奋。
他无法拒绝。
王杰希有些苦恼。方士谦看上去已经完全呆住了，像是被施了魔法，时间停驻，这个感觉上很厉害的法师就被锁住了，眼不眨心不跳……噢，跳了。
王杰希收回摸在方士谦左胸上的手，摊了摊：“我觉得自己是应该学魔法的。”
“……是。”方士谦接口道，他依旧是那副呆滞的模样，而声音越发地沉，“你必须学，王杰希，你……”他顿住了。
方士谦低头看见那双大小殊异的眼。又是错觉，他陷进璀璨星海里，从永昼走进永夜，撩起斗篷带来的风很近，扑在他面上的时候有香樟的气味。他回过神来，王杰希还在等他的后续。
“你不得不学。”最后他说。
住进王杰希家的第一天，方士谦就感受到了来自邻居们的拳拳爱意。
“我说。”方士谦把堆在怀里的干粮一股脑地都丢在年幼的猎人面前，“你们人……对一个陌生的旅客都那么热情吗？”他咽下“人类”两字。
“想太多。”王杰希盘着腿削箭枝，垂下的眼睫轻轻颤抖着，“你是法师，而人总是对未知充满好奇和尊重。”
方士谦心说我还是一条龙咧。
“可我看她们对佣兵团里的法师……简直冷嘲热讽。”
“她们很讨厌佣兵，人一贯都不喜欢态度恶劣的族人。”
“听起来很有道理。”方士谦蹲下来，拍了拍王杰希的膝盖，“就是看上去还是小屁孩的模样。”
王杰希手上的小刀四平八稳地在手心里转了一圈儿。
方士谦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塞了一样东西给王杰希：“这你拿着。”
“这什么……筷子？”
方士谦闻言捏住这小孩的脸蛋肉就往两边扯：“你看看这能是筷子吗？”
收了刀接过，细细端详之后，王杰希认真道：“这不是吗？还有香樟的味道，如果不是它有棱角我还会以为它是根箭枝。”
“……以后别说你会魔法。”方士谦想扶墙，“这是魔杖啊……”
“可是……”王杰希踌躇道，“哪有魔杖是削得四四方方的还像根筷子那样光溜溜的？”
“现在你不就见到了。”方士谦义正词严，“这根魔杖啊，它比较特别。嗯。”
魔杖在指间转了半圈，王杰希若有所思地用魔杖指着方士谦，张嘴：“……”
“造反啊你。”方士谦毫不客气地一掌拍过去，“有你这样拿的吗？”
他握住王杰希的手，包进自己的手心里，人则绕到王杰希的背后去，俯下身凑近那只小小的耳朵：
“集中注意力，将自己的魔力捻成绳索，最坚韧的那种……”杖尖指着窗户，方士谦顿了顿，沉声吟唱。
王杰希清晰地听见自个儿的心跳声，沉在吟唱里，如同隔了一层气墙，一头的吟唱似波澜跃云，而他在另一头听的却更像是清灵的汩汩流水。
随着吟唱声的拔高，思绪飘忽的王杰希也睁大双眼，他那大小殊异的眼里映出汇集在一块的点点莹光，白得莹润。
王杰希认出了这是光元素，纯粹得毫无杂质。他眨眨眼，看灿金的丝线在其中相互纠缠。一条缝从中间裂开，露出了里头的斑斓。
“空间切割魔法。”
方士谦放开王杰希的手，直起腰，拿大拇指比了比身后的姑且终于可以算是书房的房间，“里头的书，我想你应该会喜欢。”
接着方士谦就后悔了。
等后悔莫及的方士谦把王杰希从书堆里捞出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他把干面包和牛奶瓶塞进这个人类孩子的手里：“我想你应该把这些放一放，空间魔法没那么好学，真的。”尤其是对你们人类来说，方士谦在心里补充道。
“可我……”王杰希叼着面包艰难地挤出两个音节，瞪着方士谦的笑脸想想还是得用实践证明事实，他空出一只手打了个响指，一块魔晶飞到了方士谦面前。
“我做到了。”
王杰希还叼着咬了一半的面包仰起下巴，眼里尽显少年人的不服输：“你信吗？”
方士谦垂眼看那块魔晶，剔透的蓝，头顶油灯的光映出里头犹如叶脉一般的脉络，隐隐有光流窜过的痕迹，是魔力，他想道。
“方士谦。”王杰希速度地消灭了面包，抓起牛奶瓶一饮而尽，“你不信吗？”
我信啊。明晃晃的日光打进窗子里，方士谦眯起眼，少年人发问完就忙不迭地开始吟唱，法阵是王杰希昨天夜里就拿银月狼的血画在地板上的，短而急促的音节从他口中发出，脚边的魔法书颤悠悠地晃动着，仿佛不安的精灵，扇4动着翅翼浮在空中。
王杰希抬起手臂，魔法波动随着咒语从魔晶上荡开，强烈到肉眼可见的波动像是水纹，一个漩涡旋转着出现在水纹的中心，魔力催动着书籍一本接一本地进入漩涡，王杰希歪头看向方士谦。
方士谦回了他一个笑，然后摇摇头，王杰希看着就像是在说这样怎么够，然而方士谦的意思是叫王杰希停下来，这对一个人类小孩来说已经够了……不如说完完全全地跨过那条界限了。
不过王杰希并不知道，就像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去学习魔法，但他学的很快，非常快，比邻镇上那些一年只回来一次的魔法学徒都快，而那些别人总觉得艰涩难懂的咒语……他倒是觉得无比亲切。
所以方士谦觉得王杰希就像他们龙族，魔法什么的都是本能，动动手指就能瞬发，可是王杰希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类，很弱，也很执拗，因而强大。
但王杰希够特殊。
这是他生来就有的，足够令拥有者在顶峰立足，拥了满怀的斑斓星辉。也注定要带来一些其他的物事，它们如影随形，直至光芒黯下。
“够了。”方士谦若有所思地摸摸王杰希的头顶，“你还想学什么？我书还挺多的……”
王杰希：“……”说好教人的呢？别让人自学啊。
03.
清晨的日光带来花叶上晨露的清香，王杰希抖开过了水的衣物拧去水，一手拎高了一手把一盆泥水倒掉，当下捏着皂角就打算先糊一通再说。
银月狼那窝儿不仅狭隘还特粗糙，王杰希蹭了一身泥巴回来，那会儿方士谦刚好出门，瞅着一个活生生的泥人，手里还攥了把锃亮锃亮的猎刀，邻家的小男孩正不安分地翻着墙，直接给吓哭在墙头，还以为是哪来的通缉犯。
“嘿。”
听见方士谦喊自己，王杰希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看着人从窗户里探出头，一头黑发乱糟糟的跟个鸟窝儿似的，手里还抓着两块干面皮，表情严肃：“咱们的钱也不多了，至多再凑合个三餐就没了。我想，我们是时候需要去打猎以及赚些外快了。”
尚未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王杰希保持着木然的表情默了几秒，才“腾”地站了起来：“家里还有什么？”
“三块干面皮，一把青菜，两根萝卜及香料无数……这寒碜的。”方士谦清楚王杰希问的是吃食，立刻报了一串还不忘表示一下嫌弃，随即诚恳道，“你说看在这么多香料的份上，没有点肉你过意得去？”
“……原来没肉了。”才想的怎么吃了这么多天菜。
方士谦无语扶额：“别老扎书堆里。杰希，你要知道自己先是个猎人，然后才是个学魔法的……”
王杰希把衣服按回水里，起身进屋。经过方士谦的时候他偏头问了一句：“你来吗？”
“不去。”方士谦靠在墙上打了个哈欠，他去了做什么？都吓跑了还打什么猎？
王杰希往长弓上吹了口气：“那你呆在屋里别乱转，最近镇子里有点乱。”他摸到一把匕首，稍微一掂就握住刀柄抽出鞘，上头斑驳的锈迹叫他毫不犹豫地归了鞘。
王杰希想了想，把这把匕首给了方士谦：“有空就帮忙除个锈，这把防身挺好用的，也适合你的臂长。”
方士谦眨眨眼，接过：“感谢小法师。”他调侃王杰希，语气里带着笑意，眼里也满是促狭。
王杰希没理他，穿好衣服佩上猎刀和一些特殊的刃具，再套上捕猎时最合脚的靴子，径直出了门就往北边的林子里走。
方士谦倚在墙上，像是无骨生物一样软趴趴的。他注视着王杰希的身影，那个杂色的斑驳背影远了也渐渐变得黑了，浓重黏稠，像是从地底深处爬上来的魔，覆上了这个孩子的脊背，也覆上了他的视界。
方士谦缓缓地打了冷颤。
他睁开眼，静静地看着眼前上演的一幕血淋淋的……史实。
薄如蝉蜕的翼膜包裹着支棱的龙骨，新生的龙在血与白骨中张开双翼，白得近乎透明的翼膜上还淌着稠血，它睁开眼，入目白骨，入耳悲鸣。
龙仰天长啸，深海蓝的夜幕中无星无月无云，只是空空的一片天，浓重的窒息感如同蒙头浇下，它展翅腾至半空，双翼大张，垂下头颅的同时呜咽出声，底下濒死的同族也吐出了破碎的音节。
十分应景的，滂沱大雨倒了下来。
方士谦呼出一口气，脸色苍白地抹掉额上的冷汗，他呆呆地又站了一会儿，再一摸眼眶，半干不湿，他重重地闭了一下眼再睁开，酸涩得眼泪都要出来了。这才总算是回魂了一般，一边给自己扇风一边叨叨着还好还好，进了屋里，把自己丟上床，卷了被褥就闭眼，一连串的动作要多坚决就有多坚决。
接着他就叹了口气。不知道是谁的反正不会是他的记忆在一个诡异的时机冒了出来，方士谦一看就猜出了是灭族那会儿，刚开始他还是挺淡定的，能边看边一心二用地想那个粘在王杰希身上黑不隆咚的恶心玩意儿是有个什么寓意，然后他就不行了，抹了一把泪，又抹了一把，根本停不下来。
迷迷糊糊地想这是要他把泪流干啊……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方士谦被硬生生地从那个世界里丢了出来，粗暴且蛮横，完美地演绎了龙族那又傲又倔的脾气——
你丫不想看？那就给老子滚出去。
方士谦心说这莫名其妙的，一蹬腿又起来了。
一直到了夕阳快要下沉的时候王杰希才回来，还喘着气，衣襟大开，上头布满了一个个洞还有一些刀痕。
方士谦有些无语地看着这下一身猎装都破破烂烂的王杰希，道：“你是多久没打猎了？”
王杰希：“……我碰见了一只熊。”
“哦，然后？”方士谦心说不就是熊吗，照样被他吓得破胆。
“有六个你那么胖，三个你那么高。”
“……”什么仇什么怨拿我做对比？方士谦倒了杯水给他，“你莫逗我，熊怎么挠你的才能挠出这么多洞来？老实交代是不是又去试了什么魔法，今晚还有饭吃。”
王杰希说：“我之前不是把那只银月狼送回窝了吗？那伙佣兵还没走，瞄上咱们了。”
“他们要你带路啊？”方士谦摸摸下巴，“你肯定不干的。”
“所以你有什么攻击类魔法能教的吗？”王杰希盯着方士谦。
“有啊，喷火算不算？”方士谦随口答道，“你学吗？”
“为什么偏偏是喷火？”
其实并不会喷火的方·龙·士谦想了想：“没为什么，只是你再不去打几块肉回来我们都得饿肚子了。”
“好好好。”
“好什么啊快去。”肉食动物保证道：“有肉就给你书，攻击类的魔法嘛……多的很。”
不过方士谦也不晓得自己该不该给王杰希，里头大多是禁术，还有众多远古的黑魔法，平心而论他是不愿让王杰希做一个术士的……那职业不适合他，并且方士谦觉得王杰希也没往那方面的打算，他看上去更想做一位魔道学者。
方士谦摸了摸发顶，觉得有点愁了。
后来两人吃了两天半的全羊大席。
不过这两天半里出了件事。
镇上的佣兵团内讧了，闹了一整条街，死了几个人，不大的镇子一连消沉了好久，包括方士谦。
大概是人类的日子过得久了，龙已经完完全全地融进了这个小村镇的氛围里，同时不断努力地朝着一条市侩的龙的定位进发，目前已经取得了阶段性胜利。
“王杰希你下来。”方士谦把洗好的菜叶往厨房一堆，又拖了个木盆出来，边拖边朝屋顶喊人，“过来帮忙晒衣服！”
“别晒衣服。”王杰希闻言从屋顶上跃下，落地了拍掉手里的稻草，“今晚要下雨，不小。”
“你怎么知道要下雨？”方士谦还举着不停往下滴水的衣服，“你学过预言术啊？”
“不是。”王杰希简洁道，“我看见了，也听见了。”
“从哪儿？”
王杰希犹豫了一下：“……星星。”
“哦。”淡淡地应了一句，方士谦就伸手把刚挂绳上的衣服给扯了下来，一连扯了几件他才反应过来，随即干巴巴地骂了一声。王杰希估计他是和那些佣兵学的，在他眼里方士谦见着佣兵就像见着了仇人一样，瞅见了就算不打上一架也要冷嘲热讽地挑衅对方出手，不出手就打口水架，并且方士谦怎么样都不会输就是了。
“你看得见星谱啊……”方士谦转过头，“你真的是人类？真的不是精灵混血？”
王杰希闷不吭声。方士谦给的书乱七八糟的，他以前不晓得，现在当然知道什么是星谱、什么人才能看到星谱。那是星辰的宝藏、自然的馈赠、远古时代的传承……只有强大的精灵能看见星谱，它被传得神乎其神，可事实上就算是精灵族里的精英，也只有少数能看见一点，而最后拼凑出的也只是星谱的零星一角。
王杰希知道自己在方士谦看来已经不算是个人类了，不过说他的天赋远超常人的方士谦不是第一个，大概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他打小学什么都快，有时候顺遂得王杰希都要怀疑自己，而再加一项能看见星谱也只不过是锦上添花，叫方士谦更吃惊些。
方士谦安静了一会儿，又问：“全吗？”
王杰希睨了他一眼走进屋里，声音才遥遥地传出来：“我不知道。”
他的确不知道。星谱很大，王杰希觉得整片夜空都是星谱，广袤的夜里朗月繁星，每一颗星子都是星谱上的一个点，可有时候往远了看并不能看出什么，有时候王杰希甚至能看到南陆顶上的星谱，那些星轨变换着画出未来的景象。
没有言语能够形容它们，正如第一次看到星谱的时候王杰希就觉得那是神迹，而神迹就是那样的一个玩意儿……能看到的永远是少数里的极少数。
方士谦要是能看到就好了。王杰希想他对这个莫名其妙的法师还是挺有好感的，就是性格有点像小孩子……
陷进自我思考里的王杰希并没有听见方士谦的呼喊。
龙只好深深地叹了口气，把不小心撕成两半的衣服偷偷烧了。
那可是星谱啊……人类的寿命太短太短，他是真觉得王杰希作为一个人类忒浪费了，就算是说这一不留神就能丢掉的命大概就是来限制这人的天赋的那也不公平。
方士谦抱着湿淋淋的衣服又叹了口气，完全没注意自己的衣服给跟着湿了。这抒情劲上来了就刹不住，他现在特希望王杰希能活久一点，没什么理由，就是这么想，就是觉得这人该活得长长久久的。
“本性如此”的感觉。龙是这么觉得的。
而事实似乎也的确这样的就是了。
未来谁也说不准。
星谱也无法保证十成十的准确率。
不过王杰希这回说的很准。
夜过半，风呼啦啦地拥过房屋，雨滴落下来，在树上砸了个稀巴烂再掉进地里，被打中的叶子颤悠悠地哼哼出声。方士谦抹掉滴了满脸的雨，翻了一个身和王杰希脸对脸共呼吸。
“你说的这么准，怎么不补一下屋顶？”
王杰希默了一默，阖眼钻进被单里，模糊道：“我忘了。”
04.
春去秋来个那么几趟，时间就过去了。方士谦当人类当上了瘾，也没想过离开，一呆就是几年，看着王杰希的个子猛蹿，也开始感慨岁月。
他都快忘了自己是龙了。
天还未亮的时候王杰希醒了，迷迷糊糊地看了眼外头，天际的那抹白色才堪堪露了一小缕，陡然一声巨响，直接把王杰希给震出了十二分的清醒。
王杰希翻身下床的同时，一截闪电的光影倏然劈在了墙上，屋子急震，松散的土纷纷洒洒，顶上盖着的茅草都抖了一大片下来。
这么大的动静，方士谦想睡也睡不了了，骂咧咧地坐起来，视线还没有扫完一周就直愣愣盯着墙看，像是有什么难解的法阵，看着看着眉头也越皱越深，根本没在意自己顶上茅草簌簌地落，落了满头。
感到奇怪的王杰希也跟着看了一会儿，可光影都散了，墙依旧是那副光秃秃的模样，什么变化也没有。
王杰希用手在方士谦眼前晃了晃：“方士谦？”
方士谦回神，还是忍不住看墙：“啊？”
“墙上有什么东西？”
墙面确实是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但方士谦看着眼前就老是浮现出一幅地图，关键是这地图呢方士谦也认得，画的是一座山，是曾经作为大陆霸主的龙族的栖息地，也叫龙窟，不过在几百年前就被烧了个干净，成了一座荒山。
“没什么。”他随口道，“一幅地图而已。”
“哪里的？”王杰希问，跟着一句直接把方士谦的退路给堵上了，“普通的地方你能这么目不转睛？”
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方士谦表情复杂：“龙窟。你去过没？”
王杰希：“去过，若木草就是在里头挖到的。”
噢那个陷阱……重点错了，方士谦抓抓头发。
“那不是你一个人类该去的地方，王杰希，你不明白里面……”他叹了口气，“那里不能去，就连龙都不想回去。”
作为一条龙，方士谦从没去过龙窟。
他出生在龙冢，也一直活在龙冢，没人想过回龙窟，更没有人提过要回龙窟，在他们心里那是块死地、禁忌之地，没人知道在毁灭之后的龙窟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如同生来就有的那份忌惮让他们不想靠近龙窟一步。
可王杰希不是龙。
“我知道，你不说我也知道，可里面真的没什么稀奇古怪的。”王杰希说，“你为什么对龙窟那么忌惮？你没去过怎么知道里面有什么？”
方士谦无奈了：“你这就像问我为什么知道菜市场里有菜卖一样……我是没去过，但我就是知道。”他伸手狠狠地揉了一把王杰希的脑袋，“总而言之那不是你能去的地方。”
王杰希沉默了一下，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方士谦一抖。
有种人，是属于那种不让做就偏做的类型，譬如王杰希。
这人说他接了一个活儿。一筐若木草，酬金够他们两人不出门也能撑一年，然后就走了，去龙窟里挖草了。
看完王杰希刻意留的纸条方士谦简直想跳脚，风风火火地就摔门跑了出去。那什么地方！说去就能去的吗！看我逮住你不揍肿你老子不是龙！
龙窟在南北部的山脉深处。
方士谦站在入口的时候犹豫了，他听见了一个声音，那是龙族的魇，长长久久地缠着衰落已久的龙族，空空如也的内里漆黑一片，只有一句话：
“人类永远不是能够结交的对象。”
它说那个王杰希是人类啊，灭了龙族的人类啊，他们无耻、市侩、千人千面……
恍惚了一下，方士谦深吸一口气捂上耳朵，心说是，王杰希烦人又闹心，但也没你烦没你闹心，什么鬼东西俗不俗，我都到这儿了才来拦，没本事还唧唧歪歪的都给老子我边儿去，老子忙着救人呢。
它讥笑，它问他是你什么人？
魇一说话方士谦觉得头疼，直接吼出声：“我重要的人！”你个魇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知道就别来碍人眼。龙愤愤地迈步。
一步。
龙抬起头，山谷间铅云压下，树枝折断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火再一次地烧了起来，隐藏在藤蔓下的法阵伴随着尖锐的龙啸升至半空。
巧合来得理所当然，方士谦如愿以偿地看到了要找的人，就在法阵中央，看上去还挺好，但不能阻止龙几乎要炸了的心情。
“王杰希！！”
人生总是充满必然和偶然，方士谦觉得这话说的很对，即使这话貌似和他当前的处境没什么关系。
自打和王杰希去了一趟龙窟方士谦就觉得自己很不好，非常不好，甚至已经不好到了见谁都想一爪子挠上去了。
也是不晓得自己这是中了什么咒术，嗜杀的性子一寸寸地长了起来，这首当其冲的就是王杰希，龙趁着自己还算清醒，直接从人类的家里搬了出去，回归自然的拥抱，就是每晚总是忍不住放个龙压玩玩儿，听一听连绵的哀嚎，最后摸着胳膊上收不回去的鳞片陷进龙生的泥潭里。
总的来说一切都是从进了龙窟开始的。
鸡未鸣时的天色，方士谦白着脸看自个儿十分不正常的胳膊，抑制不住的冷汗覆了满脑门：龙鳞收不回去是个什么情况？
龙鳞不受控制地覆了满臂，细密的的鳞片依次开合，呼吸着，开合的缝隙中泌出黏腻的液体。方士谦抹了一指头往鼻子下一放，嗅了嗅，血锈味儿，还特臭。
方士谦皱着鼻子直接撕下衣摆缠了个结实，简单粗暴。
然后王杰希就进来了，真是有够倒霉的。方士谦躺在树枝上打了个哈欠，接着就掉下了树。
他摸着腰上那道血口子，龙压轰然炸开的同时，更为强劲的又瞬间压了回来。
熟悉的气息，方士谦沉默了一下：“老叶？”
“是我。”来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蹲在方士谦的背后，手里拎着一把模样怪异的伞，方士谦瞅了眼，尖利的伞尖上还带了道血槽，忒凶残。
“看你这样，回龙窟了啊？”
方士谦闻言笑了，骂道：“还真是龙窟？”
“里头有个诅咒。”叶修解下护腕，露出来的部分已经完全覆满了龙鳞，污血没了阻碍立刻汇成几颗珠子，掉在了地上，那一小块土就像被腐蚀了一般，溶出了一个小洞。
方士谦看着这位难兄难弟：“听说你去组了个佣兵团？为了这个才回的龙窟？”
“哎哟聪明。”叶修拍拍方士谦的肩膀，“听村子里的人说这林子有些不对劲，一听怎么个不对劲法儿就觉得是族人，又听一个大小眼的法师提到你名字……”
“然后你一进来就给我一刀？”方士谦捂着腰侧那道已经开始愈合的伤口，一脚踹过去，“滚滚滚玩你的泥巴去。”
叶修退后几步，没理他：“是叫王杰希吧？不得了啊那人类。”
“……是啊，可不得了了。”方士谦这么说道，用着嫌弃的语气，“他身手可好了，比你也就差那么一点。”
“他是人类。”
“啧，你见过能看到星谱的人类吗？”
“你说那人类小孩能看到星谱？”
“是啊，比你那十回中一回的预言术好多了。”方士谦伸了个懒腰，“我觉得他挺像咱们的，你看他……”
“看得出他天赋很高，但他活的比我们都要短。”
“你好烦啊……”方士谦更嫌弃了，“我记得有个禁术是能共享寿命的对吧？”
“谁知道，这种逆天的魔法，要的代价都大。”
“这么啰嗦你真的是叶修？我考虑过，他值得。
“他和别的人类不一样，光杵在那里也像在发光一样，忍不住就想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
“我想会有那么一个时代吧，在那个时代里，他所向披靡，无往不利。”
方士谦眯起眼笑了，语气轻快。
“我只是想亲眼看到那一天，你懂吗？不是什么值得不值得的问题，不过或许他知道我想这么做一定是不愿意的吧。”
“你这私心可真够重的。”
“对，是私心。”年轻的龙族耸耸肩：“反正我命长得——很——”
“可你能活那么久吗？”叶修说着吐了圈烟云。
方士谦撇撇嘴：“既然都活不久了那不是正好？”
“你倒也是用心。”
“这不是无聊吗，盘算一下自己后事也不错啊。”方士谦想自己还是一只堪堪成年的龙就已经提前步入老年了，这挺悲哀的不是？
要晓得情怀一上头也拦不住，他捞住叶修的肩膀：“你有没有觉得自己老了？”
叶修咬着胡乱卷成一条的烟草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哦”了一声，语气有些嫌弃：“你觉得自己老了啊？”
“有点。”
随即烟雾喷了方士谦一脸：“你如果不是龙的话你的确是老了，早都进棺材了。”
“你才进棺材。”方士谦一脸嫌弃地看叶修，“到底有没有你给个准。”
“有吧，大概。”叶修的烟卷一晃一晃的，“我也不清楚啊，你有那闲工夫的话可以去找找看。”
“怎么？”方士谦敏锐地察觉到叶修语意里的另指。
“手上那玩意儿可不仅仅只是用作诅咒。”叶修说着从怀里抽出了一张纸，“本来想丢掉的，现在嘛，给你家的那位挺好。”
“接下来大陆可不太平啊。”未来的斗神咬着烟嘴道。
迢迢而来的春意在众人的翘首期盼中终于抵达了这个北部的小村子，生命的呢喃细语听起来永远都妙不可言，光元素充斥着每一个角落，盈了春日里独特的芳香，这一切都那么好，好到叫人怀疑是不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方士谦关上窗户，回过身的时候王杰希已经坐了下来。
方士谦说：“我没想回来。”
王杰希十指交叉撑着下巴瞪他。
“你都看到了我也不想隐瞒什么。”
王杰希打断道：“我无所谓的，如果只是指你是……”
他把叶修给的那张纸推到了王杰希眼下，他看着这个快要成年的少年，脑海里却还是那副七八岁的孩子模样，一字一顿道：“这是你该去的地方。”
王杰希先是抬起眼看了看方士谦，眼里隐隐有汹涌波涛，像是深渊里的困兽，而那点星光全被拢进了黑暗里，灰蒙蒙的叫人想起北陆的终年雪原。
而龙的身躯在黑暗里舒展开来，翅翼张开的时候连云都被搅动。
方士谦叹气，他搭上王杰希的手捏了捏对方的腕骨：“你在生气？”
王杰希敛下眼睫，手挣了出去，皮革护腕蹭过方士谦的指节，停在了桌沿，他看着方士谦推给他的那张纸：“中央魔法高等学院……好长。”
方士谦收回手：“那地方更适合你，我本来也教不了你多少现在还这样……”他看了看自己捆得严不漏风的小臂，“你小心点，星谱的预言也不是绝对的……我真得走了。”
王杰希迟疑了一下，才道：
“再见。”
第二天王杰希就走了。方士谦一个打滚从屋顶翻下来，进厨房给自己下了一碗面，对着晨间的清冷吸溜起面条，心情平静表情也平淡地心说挺好挺好，没了小屁孩碍手碍脚的，他终是可以去游山玩水过吃了睡睡了吃的完美龙生了。
下一刻他放下碗抹了抹嘴，声音闷闷地开始吟唱，往王杰希的那块用来存储的空间魔晶丢了几摞书几筐草药还有一些七七八八的大概能用上的东西。
最后他翻出一身袍子出门，在融融春意里拐了一匹马，上路。
05.
铁匠住在城里南边的一间木屋里。风雪来临的时候他和往常一样闭门，不准备接活儿。
这回的风雪很大，还比往年来的都要早，铁匠又烧了一盆炭取暖，野兽一般的啸声透过窗户，他还隐约看见一些东西迅速地掠过，大概是被风给带走了吧。
铁匠叹了口气，正想把窗户关紧一点，却听见了敲门声，三下。
一开始铁匠当是错觉，这大风雪天里，怎么会有人还在外头？
铁匠想到这里，又是三下，不疾不徐，中间差的时间像是掐得正正好，不多不少。
他走过去想看看是什么人，又犹豫了，这要不是人怎么办呀……
敲门的像是知道铁匠在门后一样：“铁匠？”
“你你你谁啊？”铁匠一个激灵，这声音平静得根本不像是在能吹走人的风雪天里发出的。
“牧师。”
哦牧师啊……铁匠安了心：“牧师大人有什么事吗？”
“我想你帮我打一把刀。”外面的人说，“有一块金子作为报酬。”
“可……”
“听说你是城里最好的铁匠？”牧师说，“我把图纸和酬金放门口了，这月底我会再来找你的。”
北陆主城之一，三区。
夜色浓至深处，大魔法师推开窗看见纷繁星河，斑斓星辉熠熠。有风从远方吹来，迁徙的季鸟展翅徐行，它们的羽翼带来北部森林的祝词，带来松木枝和柏甘草的气味，还有刀与箭矢的冷冽，仿佛早年的岁月，模糊得险些要被误认成幻觉。
他想他那时候应该还不算魔法师，记得最清楚的是他身边还有位很重要的人，那个人教他魔法送他魔杖给他的魔法书籍能堆满一屋子，他们住在小木屋的方寸地里同床共枕，依偎着彼此的体温入眠，美好得仿佛不存于世……因为整个大陆上都没几个知道这个人的，更别说还记得的了，可这个人却是王杰希见过的最顶级的法师。
后来他就被这个法师撵去了中央魔法高等学院，岁月纷沓而逝，等王杰希再回去的时候就只剩下了一间空荡荡的满是灰尘的屋子了。
算起来他已经活了有一百二十一年了，虽说在人族里，魔法师正常寿命会比普通人都要长一些，可王杰希已经长得有些过分了。
这似乎没什么，人人都希望这位大魔法师能活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但已经够了。王杰希默默地想，伸手想要关上窗，一只猫头鹰展翅冲了进来，爪子一松，抓着的东西就掉在了桌上。
王杰希挑起眉，是一把大概是刀的玩意儿，比匕首长一点，刀鞘质朴，单调的纹路上却蕴藏了庞大的魔力，而那波动属于王杰希最熟悉不过的……星辰。
刀刃出鞘的同时一张纸也掉了出来，折着四四方方的。
他听见自己身后有挪动椅子的动静。
“晚上好啊王杰希。”来人在摇曳烛光里抬起脸，“想我了没？”
06.
龙先生，好久不见。
不过我想你是不知道装神弄鬼的行为最容易招人嫌弃了。
- END -